應楓的身世說來話長，他自出生到現在，輾轉過兩個家庭。

一年級的時候，第一個收養他的老人正好過世，他正處於沒有任何一人關心的時候。當時，他也常獨自坐在教室裏，不笑，被欺負了也不哭。倒也不絕望，小孩子哪裏懂什麽叫作絕望，只是覺得教室中雖坐滿了人，卻還是空蕩蕩，尤其正是冬日。

所以他特別知道那是什麽感受。

雖然他壓根不能跟金貝貝小朋友比，他是沒有爸媽，也沒有那個條件。金貝貝是都有，卻還不如沒有。

應楓暗嘆口氣，柔聲問道：“告訴老師，為什麽打架啊？”

梁雪奇小朋友一聽，又扯著嗓子開始哭，應楓趕緊哄：“別哭別哭，老師只是問問。”卻怎麽也哄不來，應楓頭疼地看向林老師，林老師無奈道：“我問過了，問不出來。”

應楓再問金貝貝：“貝貝，你告訴老師好不好啊？”

金貝貝小手緊握，頭低得更低，更不說話。

應楓恨不得仰天長嘆，幸好一旁未繼續哭的田甜及時出聲道：“老師，梁雪奇說金貝貝沒有爸爸媽媽，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！”

話音一落，梁雪奇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錯了，哭得更大聲。應楓其實早猜到如此，卻還是覺得有些難受。他將金貝貝攬得更緊，金貝貝小小的人，身上卻僵硬得很。多能忍，又是多令人心疼的孩子。

有了突破口，應楓將事情都問明白。梁雪奇先說金貝貝沒爸爸媽媽，金貝貝揮著拳頭就上去，就這樣打了起來。

教育一年級的孩子，即便有錯，也不能嚴厲訓斥。

應楓知道了事情緣由，先是委婉地批評了梁雪奇，再要他同金貝貝道歉。梁雪奇倒也乖，哭歸哭，知道自己錯了，乖乖站到金貝貝面前，說了“對不起”，還請金貝貝原諒他。金貝貝攥著小拳頭，雖說還是不說話，到底是微微擡頭，接受了這個道歉。

應楓欣慰地摸摸金貝貝的小腦袋，也對他道：“知錯能改都是好孩子。梁雪奇說錯話，給你道歉是應當的。但是金貝貝，你是不是也做錯了呢？”

金貝貝抿嘴，再度低頭。

應楓溫聲道：“梁雪奇說錯話，你可以將他的錯誤告訴他，也可以告訴老師，但是，不該打架。你說，是不是？”

說了這話，本已止住哭的梁雪奇再度哭出聲，他直點頭：“老師，我知道錯了，我再也不說這樣的話了，我也不打架。”應楓更為欣慰，也將梁雪奇攬到懷中，對兩人道：“所以你們一起再給其他同學道個歉，好不好？”

梁雪奇“嗯”了聲，邊抹眼淚，邊對著面前的一群孩子道：“對不起，我以後再也不亂說話，也再不會打架了，不會再嚇到你們。”

班裏的同學紛紛道“沒關系”、“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”、“我們都要做好孩子”……應楓聽在耳中，別提多窩心了。林老師也笑著站起來，去給幾個哭了的小姑娘用濕紙巾擦臉。應楓再看金貝貝，金貝貝的小拳頭還在攥著，他的嘴抿了抿，到底開口：“對不起。”

“沒關系！”田甜及時沖過來，她去拉金貝貝的手，“你們以後不打架，我們還是好朋友！”

“是！”更有很多同學應聲，紛紛上來圍住金貝貝與梁雪奇，嘰嘰喳喳地說話。

應楓笑著起身，往後退了退，他與林老師相視而笑。

應楓拍了拍手，小朋友們都回頭看他，他笑道：“這是你們離開幼兒園，正式成為小學生的第十天。往後的六年，你們將會在這裏學習知識，學會與人相處，學會長大。你們是一個集體，六年裏，你們會是除爸爸媽媽外最親近的同學與朋友。將來，你們長大後，你們更是彼此最初的夥伴。老師希望你們能快樂地學習，快樂地長大，也更希望你們能在這裏學會珍惜與愛護。我們一起加油、努力，做最好的一（3）班，二（3）班、三（3）班……乃至最棒的三班，好不好？”

“好！！”孩子們扯著嗓子高聲應下，包括哭得眼睛通紅的梁雪奇，甚至就連金貝貝也很認真地看他。

應楓油然而生一股幸福感。

這就是他熱愛小學老師這份職業的原因。

應楓後又安排班裏的同學將自己打翻的桌椅收拾好，這才轉身離開教室。

學校的最後一節課是自由活動課，可以寫作業，也可以做些手工，看些課外書。或許對於五六年級的學生有些限制，但是一年級的自由活動課，各科老師是從不幹預的。這天的自由活動課是林老師負責督促，上完這節課，也就放學了。

應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也是大舒一口氣。他也是第一回當班主任，還是挑大梁直接當一年級學生的班主任，好在今天也平安度過，也好在這個班的學生都是懂得道理的。

等放學，應楓將學生交到每個家長的手中，他這一天的工作才算完成。

餘下等待放學的時間裏，應楓沒再上網刷金澍。他工作起來很認真，與私人生活分得很清楚。先前也是因剛朗誦完，受舞臺與掌聲影響，他一時有些興奮，趁著能休息一會兒才跑去刷金澍的照片。

他的桌上有許多花束，今天是教師節，很多家長來送了花，他此時被花束包圍，正欲備課。

外頭又跑進一個老師找他：“應老師，你怎麽這會兒還有興頭備課？”

“啊？”應楓擡頭納悶。

“都在找你呢，你不待在禮堂，竟然跑辦公室來！”

“怎麽了……”

“你的朗誦得了一等獎，快去啊，孫校長給你頒獎呢！”錢老師說著就拉起他，“找了半天沒見你，獎都不要呀你！”

應楓被她拉著往外走，雲裏霧裏道：“怎麽就得一等獎了，我就是去湊個數啊。”這樣的活動，一般沒人愛去湊熱鬧，好說歹說都得準備一番，表演不好是丟一年級主任的臉，表演得好也就得幾句表揚。應楓是一年級老師裏最年輕的，也是資歷最淺的，這才被派了出去。

“哇，你是全校最帥的男老師了吧，往那兒一站就夠一等獎了好吧！”錢老師說著，回頭看應楓一臉驚嚇，再笑道，“開玩笑的，你今天的確朗誦得很好，我眼睛都紅了呢，你那首詩歌是哪來的？”

“是我念書時去西藏支教，那邊的一個學生寫的。”

“難怪，感情的確很真摯。”

錢老師與他聊著，很快到了禮堂。

禮堂很大，全校近兩百名老師並不能把禮堂坐滿，甚至有一些還在上課，在場的老師不超過一百，大多坐在前排。應楓的身影一在禮堂門口閃現，裏頭誇張地響起掌聲，將應楓嚇得頓住腳步。臺上，音樂老師陳老師笑道：“我們的一等獎來啦！”

掌聲更為熱烈。

應楓也不是沒見過大場面，當年碩士畢業典禮作為學生代表上去發言時，人比這個還多，院士、校長就站在一邊，甚至還有媒體到場，他照樣發言了。可這次不同，這掌聲迸發得太過熱烈，而且念書時，他自認表現優秀，當得起滿禮堂的歡呼聲。

可他做老師至今，三年還未有，自問還未達到自己的初步要求，被這樣歡呼，他有些氣短。應楓為人有些過於實在，也的確是很謙遜。但不論如何，他終究被推上臺，從孫校長手中接過一等獎證書。

孫校長是女校長，也是市內唯一的一位小學女校長，很和氣，笑瞇瞇地將證書遞給應楓，回頭又對臺下道：“暑假時，我們就開會商量，往後學校將會針對教師群體開展更多的活動，力圖使大家的工作熱情更高，氛圍也能更好。經商議後決定，即從今天開始，本次的教師節活動，校方將會給予獲獎老師現金獎勵！”

臺下眾人都沒想到，驚呼幾聲，紛紛又鼓掌。

應楓也是一楞，他沒想到這一回竟有錢拿。豈止是有錢拿，他是唯一一個一等獎，拿了三千元。應楓從孫校長手中接過信封，忽然想到，三千元，夠他給金澍的新電影再包個小廳了，票房又多了一百。

這麽一想，他心中驀然無比激動，甚至笑了起來，孫校長正好看到，笑著對臺下攝影師道：“替我和應老師照張相。”

攝影師比了個ok，孫校長與應楓並肩站，幽默道：“可得找好角度，同我校最帥男老師一起拍照，我有壓力。”

臺上臺下眾人齊笑，孫校長也笑。應楓聽到孫校長這話，反倒不好意思地收起笑，對孫校長道：“沒有沒有……”

“哈哈。”孫校長拍拍他的肩膀，指向鏡頭，“來，照相。”

應楓拿到錢，能給金澍加點票房，心中正澎湃，與孫校長一同面向鏡頭，露出笑容，“哢嚓”，留下一張照片。拍完照，孫校長又依次與其他幾位老師合影，應楓也與獲獎的幾位老師分別握手，最後大家一起合了張相。

充作主持人的音樂老師陳老師又道：“今天還是應老師的生日呢。”

孫校長訝異道：“真的？”

應楓點頭，他是教師節這天出生，常有人開玩笑他天生就是要當老師的。

孫校長也道：“果然天生就要幹這一行啊！正想今晚大家一起聚個餐，正好，就當給應老師過生日了！訂個蛋糕去！”

應楓其實早和閨蜜約好晚上一同過生日，但孫校長這樣熱忱，他根本不好拒絕，只好笑著點頭應下。

眾人這便依序離開禮堂，應楓也正要跳下舞臺，錢老師忽然大聲喊他：“應老師！”

應楓回頭看一眼，錢老師在臺下，舉著手機對準他，見他看過來了，笑著揮手：“笑一個啊！”錢老師旁邊就是大燈，直直照著應楓。

莫名地，應楓想起下午首映禮上的金澍。很碰巧，金澍也是這樣一個側身的角度看向舞臺下方，強燈照向他，照醒他眼中的藍色海洋。

他這是跟偶像同款了嗎？應楓心中一樂，自然而然地就是露齒一笑。

“好啦！超帥！”錢老師滿意，“回頭把照片發給你！”

應楓笑著點頭，跳下舞臺，與她一同離開。

而他在禮堂這麽久，學生們早已放學，是林老師幫他把學生們送出學校，他確認沒事發生，梁雪奇與金貝貝都被家長接走，才放心去聚餐。如今管得嚴，他們也不好出去吃飯，學校有食堂，又大，近兩百個老師坐了十來張圓桌，也不喝酒，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。

結束前，大家給應楓唱了生日歌，應楓有些受寵若驚。

南安一小是市內名校，他這才工作第三年，研究生的學歷在這兒其實並不夠看，學校內優秀的老師太多。或許因他的確長得還可以且資歷淺的緣故，也常被推出去參加些吃力不討好的活動。在學校裏不至於默默無聞，但也從未被這樣多的人關註過。尤其中高層領導，他剛工作那年常被教導主任訓，他還是挺怕的。

這會兒大家給他過生日，一向嚴厲的領導面上都有笑意。況且這也是二十多年來，頭一回有這樣多的人給他過生日。應楓除了工作外就是追星，還因某些原因，不敢去追現場。他本質是個挺宅的人，朋友並不多。

因緣巧合下，過了個熱鬧的生日，他本以為自己會排斥，實際心中十分感動，感覺自己似乎真正的融入了學校。

聚餐結束後，他沒喝酒，也跟喝了酒似的有些微醺。

老師們各回各家，應楓也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好，與電腦和新拿的證書一同裝進電腦包中。應楓是外地人，大學才來南安，畢業後與自己的師姐兼閨蜜合租，房子離學校挺近，地鐵也就三站。他平素上班都是騎電瓶車，今天因學校裏有活動，他穿了身西裝，不好騎車。

他怕弄皺西裝，包也未背，只是拎在手上。出校門時，好幾個開車的老師要送他回家，都被他婉言謝絕。他不願麻煩別人，再者家也近，學校大門不遠處就是地鐵站。

他往地鐵站走了些許距離，忽然聽到有人叫他：“老師……”

應楓一怔，回身看向身邊，路旁停著的車窗裏鉆出一個小腦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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